作者：雁峰

一脈水流，源出粵贛邊陲的莽莽蒼野，在迤邐青山依依目送下，眾溪競注匯入龍川后，便有了一個清亮的名字——東江。時維菊月，風(fēng)入蒹葭秋色動，嶺南的秋天來得不像北方那么突然，總是不急不緩，一如這個清晨我乘船順江而下。

“山已多姿了，云仍太劣生。濃橫半嶺白，淡掃數(shù)峰青。照水影顛倒，迎曦時晦明……”我還沉浸在楊萬里詩詠的意象中，船已駛?cè)肜下×恕４藭r，卓峰山之巔，一輪紅日噴薄而出，陽光透射山脊，霎時光芒傾盆斜指江面；蒸騰的氣霧與映日交織，幻化成七彩虹光。江上鮮有渡船往來，但見岸邊車水馬龍，高樓大廈鱗次櫛比，不免有幾分喧鬧，心卻一下子安靜下來。

(一)

老隆原稱“老龍”，清康熙二十七年(1688年)更名，相傳是趙佗固守龍川的軍事要塞。“當江贛之沖，為汀潮之障。則三省咽喉，四州門戶……老隆此水陸之要道也”。自明洪武九年(1376年)設(shè)埠以后，老隆一直是東江上游的重要口岸，建有大街口、瑞興、水貝等碼頭，供來往船只停泊駐扎。河源、和平、江西等地商販前來此地經(jīng)商，人口逐漸增多，嬗變?yōu)橐粋�商業(yè)貿(mào)易重鎮(zhèn)。

從此，水聲被人聲湮沒，生活煙火越過堤岸，沿著江流蕩漾。興寧、梅縣的鐵礦、煤炭在老隆裝船，前往廣州、惠州、東莞等地，又把珠江三角洲的百貨、小麥、大米、黃豆等運回，有的中轉(zhuǎn)陸運到興梅地區(qū)。每年春節(jié)前后，沿岸泊滿機帆船、駁船和小木艇。邑人張鎮(zhèn)江詩贊曰：“江干勞駐馬，旅客蕩行舟。竹影人煙密，江帆水上浮……”

漫步大街口碼頭遺址旁的文化廣場，注目“金龍”標志，觀賞“龍”字碑林，不難想象當年的繁華景象——碼頭上，數(shù)不清的大小船只排列得密密麻麻。搬運工辛苦地勞作著，有的在卸貨，有的在裝貨，汗珠一滴滴滾落，匯入東江。馬蹄噠噠，槳櫓聲聲，運貨的隊伍，往來的客商，從碼頭延伸到大街小巷，街巷兩邊酒旗、號匾粉墨登場，商號林立。水是生命之源，這已不再是一個哲學(xué)命題，而是一個現(xiàn)實的生活命題。老隆的一切無不與水緊緊相連，碼頭依水而立，商埠依水而賈，街道依水而建，文化依水而交流。白晝，江面粼粼，船只往來如織，遠近處，山歌悠揚有似天籟；入夜，江面水波泛起點點游動的漁火，宛如星子燭天。對此，《老隆十景詩》中有著生動的寫意：“江頭日落數(shù)峰青，船到前灘取次停。漁唱聲聲歸去晚，火光倒現(xiàn)滿天星。”

一條東江孕育了一個老隆，一個老隆孕育了一域人文歷史，一域人文歷史從遙遠的明清悠悠流來……

明正德九年（1514年）孟秋，擅詩文、尤工書法，與唐寅、文徵明、徐禎卿并稱“吳中四才子”的祝枝山，被授為廣東興寧知縣不久，到河源探訪朋友返程，沿東江乘舟直發(fā)龍川，過佗城，至老隆，起陸步行往興寧。

老龍渡頭秋欲歸，炎州霜輕葉不飛。

江東游客未授衣，羅衾支枕歌式微。

自余之來日三北，燕吳萬里稀消息。

高堂夢轉(zhuǎn)眼冥冥，山圍蛋船天潑墨。

南溟有龍不可屠，北山有虎不可誅。

鴛鴦相望懷慈烏，況有嶺南多鷓鴣。

祝枝山及岸老隆后，端坐碼頭石階小憩，眼前風(fēng)景不似家鄉(xiāng)霜輕葉枯的蕭索凝重，依然是青山秀水，聯(lián)想自己七次會試不第，雖然以舉人選官，但仕途頗為坎坷，于是觸景生情寫下了這首《將歸行》的古風(fēng)詩。江風(fēng)陣陣吹來，波浪拍擊堤岸化作汩汩水花，堤上那些憧憧人影，轉(zhuǎn)眼間隨著水花隱沒在江底，思鄉(xiāng)之情噬咬著他的心。前路茫茫不可知，鷓鴣啼叫著“行不得”，無奈身不由己，行不得也得行。

也許，東江在遷宦騷人詩文里的呈現(xiàn)，大都是平靜、溫順和美好。然而有水利就會有水害，這就是水性的兩面。東江的水性讓我想起某個人的坎坷身世、足跡、彼時的心境，或者客家先民的艱難生棲、遷徙、征戰(zhàn)、存活。聽著水聲回味默想，我恍然覺得，東江仿佛是一卷打開的無字書，似乎是在用一種不大聽得懂的語言，述說著老隆人的愛恨情仇。翻開志頁，孫中山先生《建國方略》中疏浚東江的文字映入眼簾：“東江以淺水船航行可達于老隆……有急激轉(zhuǎn)彎數(shù)處，應(yīng)改以為緩徐曲線，并將中流沙洲除去。改良此東江，一面以防止其水害，一面又便利其航行……”時光流轉(zhuǎn)，秋色正鋪滿寥廓江天。孫中山先生的設(shè)想如今已成為現(xiàn)實，東江在珠江流域三大水系中，是實行庫堤結(jié)合、泄蓄兼施、以泄為主、綜合利用最有成效的一條河流，基本解決了常遇的洪、澇、旱、咸、潮等災(zāi)害。人類對河流從來就如母子般的依存關(guān)系，凡是文明早發(fā)、人煙稠密的地方，必有河流。河流是解開文明奧秘的鑰匙，是活的歷史。歲月深處曲折蜿蜒560多公里的東江，之所以被稱為母親河，正在于載著大水而來滋養(yǎng)萬物澆灌精神。

(二)

東江不僅僅是一條地域概念或者水域意義上的河流，還有悠遠的歷史淵源和文化指向。流淌著滿江客家氣韻的湯湯之水，固然離不開一座古建筑的文化照應(yīng)與對接——這就是位于老隆華新路的福建會館。

福建會館始建于清代，為閩籍商人同鄉(xiāng)會會址，土木結(jié)構(gòu)，三進院落式布局，總面寬15米，總進深38米，建筑占地面積570平方米。門前通往碼頭的地方改造成解放紀念廣場，慕名而來者絡(luò)繹不絕，盤桓流觴中，讓人一次次去懷想，去尋覓留在老隆的點滴和過往。

1941年末，太平洋戰(zhàn)爭爆發(fā)，香港淪陷。大批民主和文化界進步人士滯留香港，時刻受到日軍和漢奸特務(wù)的威脅，處境非常危險。中共中央南方局和周恩來電示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，“他們是中華民族的精英，要想盡一切辦法將他們搶救出來，轉(zhuǎn)移到后方安全地帶。”經(jīng)東江抗日游擊隊和東江特委的精心安排，將他們從水陸兩路、東中西三線越過封鎖關(guān)卡撤離香港。基于地理、人文以及民眾基礎(chǔ)，老隆成了營救路線上的重要中轉(zhuǎn)站，擔(dān)負著重要的轉(zhuǎn)送任務(wù)。

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負責(zé)人之一的連貫就住在老隆福建會館組織部署大轉(zhuǎn)移行動。當時福建會館旁邊有“義孚行”，沿東江邊的河唇街有“僑興行”，兩商行成為老隆大營救的辦事處與聯(lián)絡(luò)點。同時在商行不遠處的谷行街旅館里物色好食宿點，讓文化人士以香港逃難的股東家屬的身份入住商行或旅館。從1942年春節(jié)后到9月底，歷時半年多，何香凝、茅盾、鄒韜奮、夏衍、柳亞子、范長江、廖沫沙、梁漱溟、胡風(fēng)、張友漁等及其家屬共300余人，穿過日寇的重重封鎖線，乘船沿東江逆流北上，平安到達老隆再轉(zhuǎn)送到桂林、昆明等安全大后方。

老隆大營救堪稱震驚中外的歷史壯舉，曾被茅盾稱為“抗日以來最偉大的搶救”。張友漁、夏衍等人曾聯(lián)名作詩贊道：“當年受命拯精英，虎穴深藏絕險情。籌策偏多憑妙算，奇謀未少借神兵。何驚狂寇張羅網(wǎng)，盡救文豪出賊城。生死身同天下士，念公誰不為心傾。”茅盾的《脫險雜記》、柳亞子的《老隆流亡記事》、戈寶權(quán)的《憶從香港脫險到東江的日子》、廖沫沙的《東江歷險長留念》等，都記錄了大營救中的感人細節(jié)。

花木扶疏的主題展示廳一角，講解員聲情并茂地講述著一位擺渡老人的故事。老人姓黃，年輕時力氣大，是撐船的一把好手，常年往返東江兩岸。組織大營救之時，他多次撐船將轉(zhuǎn)移對象送到對岸的水貝村藏匿。一天夜里遇到軍警巡查，他不顧鳴槍警告，黑暗中被流彈擊中左小腿，仍堅持將人安全送達。當他去世火化時，骨灰中還留有一枚彈頭……

歷史的硝煙早已散盡，福建會館已成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、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�？粗�大門口魚貫出入的男女老少，不禁想起當年那些獲救者陸續(xù)走下碼頭，神色或倦怠或驚慌，步履或堅定或蹣跚，也是從這里進進出出，后來都成為文化藝術(shù)領(lǐng)域的領(lǐng)導(dǎo)者和佼佼者。茅盾曾擔(dān)任新中國第一任文化部部長，并主編《人民文學(xué)》雜志；夏衍曾擔(dān)任文化部副部長，培養(yǎng)了大批電影人才，被授予“國家有杰出貢獻的電影藝術(shù)家”稱號……一場老隆大營救，賡續(xù)了中華文脈，給新中國留下了無法估量的財富。

(三)

老隆素有五馬歸槽之稱，嶺子頭、對門嶺、桐木嶺、蝦公嶺頭、寨頂里等青峰環(huán)列，民居錯落有致，依地形而建，儼然一幅“人家比屋連云起，煙火濃蒸萬戶春”圖景。狹長的地帶內(nèi)，街巷歪歪斜斜，順地勢而走；街上的地攤擺放著紅紅綠綠的手工藝品，還有當?shù)厝酥谱鞯幕㈩^獅、形態(tài)各異的小木偶；每逢節(jié)慶圩日表演打馬燈，清脆的嗩吶聲回響縈懷；人們端著飯碗坐在臨街的門邊，聊著，吃著，斑駁的陽光映照著張張樸實的臉……在著名文學(xué)家胡風(fēng)的回憶中，“這個城很熱鬧”。

花開花落，水漲水枯。青石板鋪就的河唇街已蝶變?yōu)殡s花生樹的沿江路，那些碼頭的實用功能已被歷史車輪碾壓殆盡，只剩下冥思的價值了。江水依然靜靜流淌，偶爾一只小漁船駛過，在水面上劃出一道淺淺的波紋。有人說，歷史是人寫的。我說，歷史是人做出來的。我無法經(jīng)歷曾經(jīng)的風(fēng)云時代，無法走進深邃的久遠意境，然而承載與存留、追溯與見證，是老隆文化脈絡(luò)所蘊藏的縮影�？梢詮慕裉斓娘L(fēng)物中，找尋到昨天的故事，也可以在昨天的底蘊里，演繹今天的傳奇。

暮色漸漸四起，嶅山峰頂銜住的那半輪夕陽，努力把大地涂抹成醉人的酡顏。一兩只翠鳥在離江邊五六米的榕樹梢停留，忽然利箭般地直插水中叼起一條小魚，迅即消失在黃昏的紫嵐中。

周圍的氣象和走在任何一個小城沒有區(qū)別，廣告牌、超市、寬闊的街道，偶爾一輛農(nóng)用三輪車氣勢洶洶地駛出，遇到紅燈也會停下來。一爿日雜商店，是做生意，也是居家的，中藥鋪理發(fā)店五金行，更可能是一家剛剛裝修的小餐館，里面有地道的客家美味八寶魚生。不經(jīng)意間老阿婆在店門口招呼進去嘗嘗剛到貨的牛筋糕，有小竹椅可以息腳。當坐下了，偶而有小狗小貓悄悄靠近，等發(fā)現(xiàn)時又突然竄走。俗世的生活，很像汪曾祺筆下的市井小說，不繁華，不雕鑿，卻真實逼近。而遠處依稀可以看到城市的身影，在建高樓的腳手架正向此處延伸而來，當然新與舊本身就是一體的。

臨江佇立，有年輕女子哼唱著《多情的東江水》從身邊招搖而過。凌波起音律，憶想逐江流。江風(fēng)扶水，幾只白鷺鳧在水上作滄浪之舞，片片晚霞倒映江面如奔波的行船。路堤之上，市聲鼎沸。面對被置換的歷史場景、時代舞臺、地域景觀，老隆正在融入粵港澳大灣區(qū)建設(shè)的大潮中勇往直前。一如浩浩蕩蕩南去的東江，沖險灘，越暗礁，奔向大海五洋，延攬八面來風(fēng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