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詩味的小說——讀寒郁的作品
■蔡東
讀寒郁的小說時,常常會產(chǎn)生錯覺,好像自己變成了古人。寒郁的小說,慢,沉靜,有詩味。這樣的作者首先是自信的,不擔(dān)心抓不住讀者,不在乎機巧和關(guān)竅,也不皺著眉頭地籌謀,來個遽然提速或篇末翻轉(zhuǎn)什么的。寒郁不嚇唬讀者,也不腆著臉地獻媚于讀者,他心平氣和輕攏慢捻,撥動著世間的弦,一曲終了,余音絲絲縷縷,還會在空氣中蜿蜒良久。
三島由紀夫在文學(xué)講義中談到過梶井基次郎的《檸檬》,說這部著名的短篇,“把一顆檸檬寫得歷歷如在讀者眼前,留下鮮明的感覺印象后就告結(jié)束”,繼而,三島由紀夫談到了日本短小說的詩化傾向,他認為川端康成的《反橋》《時雨》《住吉》這三篇小說就是純粹的詩,閱讀這些作品的時候,讓人感覺不是在讀小說,倒像在讀詩。從廢名、蕭紅、沈從文,再到魏微、石舒清、葉彌,都是營造“詩味”的高手,他們的小說里有一種彌漫性的詩意,可以一下子把讀者籠罩起來,他們的小說里彷佛繚繞著溟濛的霧靄和煙云,散落著飄忽不定的光與影,那種獨特的語感和調(diào)性讓人著迷,讓人不知不覺就深陷其間了。詩味之于小說,是一種發(fā)散性的氣場,某種情緒和意味,言和意的微妙契合,沒有點睛之筆又到處是點睛之筆,你能感覺到小說里的詩味是活的,是流動的,是有自己生命的。寒郁的作品正是這個路子,并不依賴什么敘述技巧,也并不迷戀編織故事,大巧若拙,大象無形,發(fā)動和支撐起一篇小說的已非技術(shù)層面上的操作,也不單純仰仗思想上的某個發(fā)現(xiàn),而是上升為:小說的美學(xué)。這是整體性、綜合性的東西,體現(xiàn)出作家拔出流俗、更為高妙的小說觀。創(chuàng)作這樣的小說,對作家的綜合素養(yǎng)要求很高,從語言能力到認識能力,從悟性到藝術(shù)感覺,都不能有太明顯的短板。所謂意境和神韻,在古典詩詞中從來都是確乎存在的,而它們一旦在小說里生成,那也就意味著,作家是把小說寫成了一首詩。
兩年前,讀到寒郁發(fā)表在《黃河文學(xué)》上的短篇《孤步巖的黃昏》,讓我感到驚異的是,一個出生于1988年的作家,居然能將一個本該怒氣沖沖、不平則鳴的故事處理得如此平靜、隱忍和寫意,他對人生的思考是清澈透瑩的,散發(fā)出不屬于這個功利時代的超逸高華。小說的開篇干凈、舒緩而古雅,調(diào)子也就定住了:
“他說,再往前走,轉(zhuǎn)個彎就是孤步巖了。
不過何老師又抬眼看了看,對巧禎說,累了就歇歇,眼看著近,往上的路其實還很遠,我們盡量走慢點。怕她不解,復(fù)說,上山,走慢點,腳下穩(wěn),才能走得遠。
巧禎點點頭,應(yīng)一聲,嗯。攢好身上的力氣,隨著何老師上山。
何老師轉(zhuǎn)身對巧禎笑笑,是鼓勵,也是疼惜。
已是日暮時分,這時的夕陽打在他安靜的側(cè)臉上,鍍出一個溫暖的弧線。”
情味始終是淡淡的,連何入海留在鄉(xiāng)村任教的堅持,也是一種柔軟的、沒有火氣的堅持。小說里的情味雖淡,卻又始終都在,綿延不斷,及至完篇尚有余緒緩緩溢出。小說里,曾經(jīng)的成功律師何入海說,“我又開始讀詩歌,也寫。入夜,我可以仰面看星,看云朵、月亮,這些簡單美好的事情都需要仰望的。”他不管別人明不明白,相不相信,“死守著被人誤解的清白”,孤步巖正是他追慕的人生境界,“也就是往上的路,極窄,僅容一只腳的意思。但到了巖上,鋒面忽又闊大了起來”,這樣的小說,讀后心無俗事,天朗風(fēng)清。
而《重逢》這篇小說,寒郁著力的地方不是“重逢”的剎那,而是重逢到來前內(nèi)心的撕扯,麗娜當(dāng)年舍棄杜頂?shù)恼媲椋藿o家境殷實的王卯昌,選擇了一條更容易走的路。彼時她深深受困于生存之艱,渴望著安定和舒適,當(dāng)然,這婚姻也僅僅給予了她安定和舒適,愛與激情都是奢望。七年后,杜頂再次路過麗娜生活的城市,兩人重逢了,感情卻似乎在重逢前已耗盡,連坦誠相待都做不到,剩下的只是疲憊和無聊,索然無趣。這男女間的情事并不別致,好就好在寒郁寫的是人物的心事,各有各的苦處,各有各的為難和無奈,筆觸縝密豐實而極盡婉曲。
寒郁的小說里,總是不缺少美麗風(fēng)物的描寫,這是他作為小說家的自覺和自知,也使他的語言有一種秾纖合度之美,既不膩,也不柴,滋滋潤潤的剛剛好。比如《晚妝》中的一段描繪:“這是春三月的黃昏,夕陽像一枚紅透的漿果,搖搖欲墜地彌漫著如水的晚霞,天地間流淌的都是寂靜而溫暖的酒紅色。”再比如《草木愛情》的開頭:“河水彎彎曲曲流過村子的時候懶懶地睡了會兒,便泊成了一個小小的湖,湖水極是清澈,因形狀像一瓣雪花,人們便管它叫雪湖了。湖的周圍散布著幾十戶人家,他和她便是這村子里的。不過一個在村口,一個在村尾。”我喜歡在小說里遇到這樣的文句,這使得小說的節(jié)奏迂緩了下來,肌理豐潤了起來,不急促,不寡淡,隱隱有了田園詩的韻致和風(fēng)味。這樣的語句,寒郁用得很精當(dāng),或者說非常克制,雖有一副清新鮮妍的好筆墨,但決不流連忘返,耽溺于抒情。
寒郁筆下也有傷痛,只是這傷痛不用一種激烈的方式去呈現(xiàn)。我猜想,寒郁寫的時候并不一味追求自身的酣暢解脫,而是特別隱忍地去書寫,畢竟,苦難也不一定要凄厲號哭,我也更信任隱忍,藏得深,藏得曲折,又不至于烏漆麻黑到底,讓人覺得路的盡頭總還有另一番境地吧。果然,拐個彎,寒郁就牽引著讀者走出來了。這走出來的力量到底從何而來呢?是作者的強加,還是自然而然的發(fā)生?寒郁的小說讀完七八篇就發(fā)現(xiàn)了,原來他小說的底色是人情味兒,近于古典的人情味兒,是人性在絕境中閃動的星星點點的光,這使得他筆下的人物終不至于沉淪到黑暗的深淵。比如短篇《暖雪》,這樣有人情味兒的小說,近年已很少讀到,《暖雪》里的男人也有憤懣不滿也有陰暗歹毒的想法,最后,胸中浸滿毒液的塊壘卻被一碗熱面、一床棉被、一個質(zhì)樸實誠的女人消融,寒冷的冬夜里,雪都是暖的。讀《暖雪》的時候,心里只覺得安穩(wěn),有好幾次都想起了沈從文的小說和遲子建早期的佳作。這也正是寒郁和寒郁作品的修為,現(xiàn)在讓我們感到擁塞壓抑的小說太多了,而讀寒郁的小說,不但不覺得擠,反而覺出幾分曠朗幾分歡喜來。
《文心雕龍》“隱秀”一章,言曰:“夫隱之為體,義生文外,秘響旁通,伏彩潛發(fā),譬爻象之變互體,川瀆之韞珠玉也。”意思是文外言外之意,像秘密的音響從旁傳來,潛伏的文采暗中閃耀,好比爻象的變化含蘊在互體里,川流里含蘊著珠玉,故而能“使玩之者無窮,味之者不厭矣”。寒郁的小說寫得寂靜、清淡,寂靜地像巨大的建筑投在地面上的影子,清淡地像一杯沖泡過多次的茶。它們也是“隱秀”的,適合在雨天或雪夜里,由一位真正的讀書人靜靜地玩味,其帶給閱讀者的感動也是持久而深刻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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